我和母親的感情一向不算親近。母親在我十六歲那年和父親離異,那時正值我如火如荼準備聯考的年紀。每天除了必須一面承受課業考試的壓力,一面還得分心面對父母親每晚定時上演的咆哮與爭執。

在聯考前三個月的某天夜裡,母親一反常態地將我從被窩裡輕輕喚醒,把我叫到了餐桌前。父親和母親同坐在那兒靜默不發一語。過會兒不知是誰率先打破令人屏息的死寂,要我冷靜聽好接下來將要發生的事情。

桌上靜靜躺著兩張離婚協議書。

我聽見房裡時不時傳來姐姐和妹妹的細細低泣聲,那一晚,我們全家人都醒著。

幾天後,母親便帶著妹妹離開家,搬到了附近的另一個住所。

在那之後,我便很少主動和母親聯絡,半刻意地疏遠。母親幾次邀我吃飯,我經常找藉口搪塞拒絕,真的躲不開時,往往吃沒兩口飯又禁不住和她吵了起來。這是心理上一種不知從何而來的抗拒。一度以為是來自家族遺傳對於情感表達的壓抑和沉歛,後來想想,也許是害怕看見母親眼裡流露出的無盡怨懟和歉疚吧。

想起這些塵封往事,是因為台南的一碗鱔魚麵。

前陣子因故停留在台南幾天,初次品嚐到台南炒鱔魚意麵的樸實美味,獨特鮮烈的烏醋酸溜和白糖(或冰糖)甜潤調味,以猛火小鍋快速甩炒十數秒隨即起鍋,使其酸、甜、辣、鮮、鹹五味迸發,鱔魚新鮮脆韌,嚐來著實教人難忘。奇怪的是,在此之前我從未吃過鱔魚麵,但甫一入口,味覺的印象卻異常熟悉,一時間記不起是否曾在哪遇過類似的滋味?待仔細翻尋了腦中記憶庫,恍然驚覺,原來,這曾是母親特別鍾愛的味道。

小時候,在板橋黃石市場內有家賣生炒魷魚的攤位,用料新鮮實在,魷魚脆嫩爽口,勁頭十足的嗆口酸度,以及加入大量洋蔥拌炒的開胃鮮甜,和鱔魚麵的芡汁頗有異曲同工之妙,受到許多周遭居民的喜愛。由於距家不遠,母親偶爾會在中午或黃昏,家中生意比較清閒時,帶我們幾個小毛頭去吃。

當時小孩子的我,怎樣也吃不慣那種濃膩的酸甜感,總是才吃兩口便臭起一張臉。但母親卻似乎不以為意,迅速撈動著湯匙,津津有味一口接著一口嚐,直到小碗公見底了,才一臉滿足的帶著我們回家。

我始終不明白母親為何會如此偏愛這種惹人厭的怪味道,等到長大之後的我品啖了生平第一口鱔魚麵,兩者神似的芡湯滋味,讓我在台北和台南的生活之間找到了連結點,才逐漸解開懸宕心中多年的疑問。

母親出生於台南麻豆,高中以後離家北上。外婆過世的早,所以母親結婚、生產都不在台南;之後外公相繼去世,漸漸地,我們也不回去了。

我對麻豆的記憶不多,至今僅記得在外公家三合院的庭院前有座舊式水井,井口掛著一只木桶供家人取水之用。有回我獨自偷溜到井邊,墊起腳尖愣愣地往下探望,竟被漆黑深不見底的水面給嚇住了,差點沒整個人往下墜。此外,也曾在幾次夏末初秋時,跨坐在大人肩上爬上後院結實纍纍的果樹,又是緊張又是興奮地採摘黃熟的土芒果和文旦,一家人圍坐在樹下便就地啃食了起來。

母親在這樣的台南鄉間度過她的青春花樣年華,對於名聞遐邇的鱔魚麵想必定不陌生。台南人的飲食方式、口味習慣深深滲透入她的血液與靈魂,成為成長拼圖中不可缺少的重要一角。食物除了能帶給人們飽足的幸福感,同時也是承續時間與經緯的橋樑,當母親在嚐試板橋生炒魷魚的時候,或許那股熟悉的酸甜讓她想起從小到大故鄉鱔魚麵的味道,彌補了在異鄉空寂失落的情感。

回到台北之後,我陪著母親吃了一頓飯。雖然言談互動間仍見些微生澀,但存在我心中的那層模糊隔閡,似乎在鱔魚麵細膩的滋味變化裡,一點一點地被融化了。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stone1013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6)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