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敗碎碎唸

九月入秋以來，氣溫明顯轉涼許多，在北島生活，時序的遞嬗比起台北大約要提前一個多月左右，季節感鮮明且深刻，我們這時已經可以察覺藏在空氣中那股幽幽漫漫帶著死寂之氣的味道。到了夜裡，站在室外不一會兒身子便會微微發顫起來。

我每天靜靜地看海，看著驚濤拍岸，激起雪白浪花，即使我坐在相隔幾公里外的山坡上，卻彷彿也能夠聽見洶湧的潮水和磯岩在耳邊衝撞著。身旁的朔風野草，憑添讓人無限發愁的蒼茫感。有人說山會使人驕傲，海則讓人懂得謙遜，「登高看山小」站在高山頂峰俯瞰四方，頓覺天下不過如此而已；但是大海不同了，她不論何時何地總是那麼廣袤遼遠，那麼深不可測，我們看著看著，想像在海洋盡頭未知的景色，這才覺世界之大，以及自己的微渺。

這一二個月，每逢晴朗的夜晚，清寂高闊的海面上總會出現許多捕魚作業的船隻，少則十多挺，有時多達五六十艘，連綿不絕的漁火一字擺開照亮墨黑色的海，形成異常壯觀的場面。這些漁船在傍晚時分出現，往往作業到清晨四五點便突然自海上憑空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很好奇現在是否正逢哪種魚類的汛期，於是問了在地的一些商家，大家都不太清楚，但是告訴我那些並非本島的漁船，而是從對岸中國越界闖進來搶漁場的。

聽到這個消息之後，讓我原先江楓漁火對愁眠的詩意嘎然打住，開始自顧自地一個人演起了圍城孤島的戲碼來。

越界船隻日日可見，大家似乎都司空見慣習以為常了，但我心中仍隱然有點擔心，萬一哪天船隻搶灘靠岸了，上來的不是打漁郎而是武裝漁船或偽裝軍艦，一觸即發的衝突，不曉得我們來不來得及應變？還有沒有辦法再見故鄉的愛人一面？

在北島的日子單調無味，一成不變的日日夜夜讓我有充分的時間去想像一些漫無邊際的事情，把自己丟進想像力之中，希望能夠縮短時空的煎熬，減少心頭的浮躁。

昨晚偶然在電視上看到陶子主持的一個談話節目，參加來賓聊著他們當兵的點滴，後來有人開了「兵變」的話題，這時幾位曾經讓情人心碎的女藝人很興奮的高談她們兵變的理由。其中有一則很讓人印象深刻，她們說男友去當兵應該是一種值得驕傲的磨練，沒想到休假見面時竟然哭哭啼啼不住地抱怨，「我突然覺得他好娘。」所以就兵變了。

看到這一段時我心頭直犯嘀咕，「說得輕鬆，又不是妳們在當兵。」我心裡想。

當兵累不累？其實說累也累，說不累也不累。由於現在軍隊越來越重視人性和合理的管教，所以肉體上的訓練都在一般人體力能夠接受的範圍內，每天流點汗，當作運動健身沒什麼大不了。累的是什麼？累的是精神上的耗弱。我們被扔進一個封閉的世界，獨自面對四面八方的牛鬼蛇神，面對強調不許個人思想、沒有自由的壓迫，往往也是在這種困頓中，我們才看見了自己內心的脆弱。

適應能力好一點的人，不用多久就能習慣，然後融入整個環境中，恭喜他這時已經從做不做事都該死的菜鳥晉升為不是很老的老兵。而適應力差一點，拒絕進入體制的，有人會流言嫌他孤高，將他排阻在小團體之外。起初他很受傷，覺得沒來由的詆毀很傷人，又經過一段日子後，他也習慣了，反而看穿每個人虛張聲勢底下的集體性不安，於是自得地過著單純和自己相處的生活。然後，大家會說：

「嘿，你變成熟了。」

曾經一位年長好友在寫給我的信上說「很開心你去當兵，這過程對人生而言是正面的成長，讓人孤立於一個全然陌生無可依靠的時空之中，真的可以讓人成熟且學會真正的『思考』......」。

經過大半年的親身體驗，我逐漸能夠理解他這番話背後的深意，而對於一度嗤之以鼻舒國治在《流浪集》書中談當兵往事的〈不禁遠憶〉一文，也似乎有了不同的感悟。對於愛情的脆弱和不可捉摸，對於家人、情人和朋友的繫絆，對於外在的堅強和懦弱，對於內在的充實和空虛，這一切，也終於撥雲見日，有了清晰可明的解答了。